它是極普通的，蜷縮在鐵盒的角落里，顏色是枯葉般的暗褐，拈在指間，輕飄飄的，帶著一種被歲月風(fēng)干了的脆硬。它沉默著，仿佛還保留著枝頭昨夜的一場清夢。然而我知道，它的生命，其實(shí)是在與水的相遇之后，才真正開始的。
提起剛沸的水，緩緩地沖下去。起初，它是不適的，甚至是有些狼狽的。干燥的葉子被一股蠻橫的熱流裹挾著，翻滾、浮沉，無所依憑。它們緊緊地抱作一團(tuán)，像是受驚的嬰孩，還舍不得放開那舊日的形骸。水是渾濁的，帶著些微的沫子，呷一口，只有一股生澀的、近乎草莽的苦味，直逼喉舌。這光景，總讓我想起初到一個(gè)陌生境地的自己，那般的格格不入，那般的掙扎與抗拒。
我便不去擾它，只靜靜地看著。看那熱氣一絲絲地、耐心地浸潤進(jìn)去。奇跡，就在這無聲的等待里，悄然發(fā)生了。那一片片原先緊縮著的、倔強(qiáng)著的葉子，像是終于聽懂了水的溫言軟語，開始一點(diǎn)一點(diǎn)地，舒展開來。它們不再是浮在水面，而是緩緩地、莊重地沉了下去，一片挨著一片，竟在杯底鋪開了一幅濕潤的畫。看，那一片舒展開的，不正是一芽完整的、嫩綠的新葉么？葉脈清晰地舒張著，仿佛還帶著山野間的雨露與陽光。水呢，也早已不是方才那副混沌的模樣，它變得澄澈、明凈，泛著一種極淡的、溫潤的綠意，像一塊融化的玉。
這時(shí)候的茶味，便大不相同了。先前的苦澀竟褪得無影無蹤，化作一種甘洌的、悠長的清香。那香，不是浮在面上的，而是從每一片葉子的魂魄里散發(fā)出來，與水交融得恰到好處。它不疾不徐地潤過舌尖，滑入喉中，留下滿口的清甜，與一段裊裊的余韻。
我捧著這杯茶，心里忽然生出許多感觸。這一片小小的茶葉，它所經(jīng)歷的，不正是一場偉大的適應(yīng)么？它不曾抗拒水的滾燙，而是在這看似嚴(yán)酷的境遇里，徹底地打開了自己，交出了生命里全部的色彩與芬芳。它順應(yīng)了水，也最終成就了水，更圓滿了他自己。
人生在世，我們所遇的境況，何嘗不似這一杯水溫？有時(shí)是滾燙的挫折，有時(shí)是冰冷的際遇。我們或許都曾如那初入水的茶葉，惶然、不適、苦苦掙扎。但茶的智慧告訴我們，適應(yīng)，并非是一種屈從與湮滅，而是一種轉(zhuǎn)化，一種新生。是在那不可改變的“水”中，尋到屬于自己的舒展方式，將生命的苦澀，最終淬煉成一杯清澈的甘醇。
